top of page

布隆海德的正午绝非里斯预想的那般酷热难当。虽然他依稀记得年少时在书上读到过,隆兹布鲁与米利加迪亚大致处于同一纬度,气候却与后者大相径庭,少有让人感到燥热的时日。里斯仰面瞧着头顶低而薄的阴云纳闷,这正值夏季的布隆海德为什么整日被阴影笼罩?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繁忙劳碌的市民。大约是由于临近晌午的缘故,人人都疾步赶着路,便显得里斯的散漫步伐越发格格不入。他向左边小跳了半步避让过一个埋头盯着自己脚尖的行人,又扫了一眼面前的市集。

色彩倒是缤纷,可惜缺了点鲜活。

里斯一转身才发现自己方才的一跳是踩在了一家糖果作坊的台阶上,这会儿自己正被甜香引诱着向店内走去。

“欢迎光临!”

作坊里的售卖小妹倒是十分热情,面上浅浅的酒窝让他想起在星幽界遇见的一个女孩子。

“请问您是从外国来的吗?看您的装束……”

“啊是的。”里斯追着她的视线也不由自主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服饰,“我从卡南那边来,刚到没几天。”

“那您一定要尝尝我们店里的巧克力。我们的店……”

里斯听着她如数家珍地细说本店的好,时而附和几声,倒也不是敷衍。忽然他瞧了一眼店内墙上挂的一面玻璃钟,面带歉色地打断她:“抱歉,我赶时间,你刚才说的巧克力……就这种,给我一小袋行吗?”

十分钟后里斯走出糖果作坊时他的外套口袋中已经稳稳躺好了一包口味新奇的巧克力。他依着习惯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向着王宫的方向走去。

 

曾经是隆兹布鲁三王子的男人如今早已是这个国家的王,也许这是里斯在发现自己被王宫侍从带往何处时感到惊讶的原因之一。

“你是想……和我比剑?”

虽然周围摆放整齐的防护道具与武器架明确地告诉他这里就是比剑场,里斯还是出于谨慎如此询问。

“正是。”正攥着一块棉布擦拭剑身的古鲁瓦尔多抬头,“你有安排?”

“不,安排倒是没有……”

“库鲁托少将不在这里。”黑衣之王的话打断了里斯下意识地搜寻四周的举动,“他在前线带领鲁比欧那收复军。”

里斯呼出长长一口气。

“鲁比欧那……这样吗。他和你们隆兹布鲁的军队都辛苦了。”

“我们不是没有得到援手。”古鲁瓦尔多平淡地回答,仿佛他只是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谈论与他毫无关系之事,“库鲁托少将每次传讯回来都大大夸赞一番联盟军的英勇,你也许会对他词汇贫乏的赞美感兴趣的。”

里斯报之以大笑,尽管他并不认为哪里引人发笑。

鲁比欧娜整个国家陷落于活死人之手,只是他复活之后了解到的众多惊人现状之一。里斯本人对世界的记忆在E中队对The Eye执行回收任务失败处戛然而止,然而在那个死后世界,他却因为圣女的召唤而结识了许多生前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在星幽界的时光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奇妙得仿佛梦境。来自不同时间、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人们齐聚一堂,为了复活的目标而暂时抛下生前的身份共同努力。里斯从一些人口中得知The Eye最终被连队消灭,渦也再也不复出现。他还听说了一些别的故事,例如帝国的女将军制造了大量的活死人。

而这些活死人在他陪同圣女之子取回记忆时如病毒一般大量泛滥,最终吞没了鲁比欧那,并且向着周围国家蔓延。地面又重新出现了成因不明的渦,然而渦的出现却又让人们因祸得福——现在,在鲁比欧那境内大大小小的渦和其中的渦怪是唯一确实在大量减少活死人数量的东西。

而隆兹布鲁,就成了卡南及其以南的诸多小国与死者大军之间唯一的防线。明白了这一点的小国平民也终于意识到这同样是自己的战场,不吝余力地持续向隆兹布鲁输送新兵与粮草物资。而他本人之所以此刻身在布隆海德,正是为了作为盟国代表向隆兹布鲁国王交付新一批物资而来。

“我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够让我痛快挥剑的对手了,”比起对话,古鲁瓦尔多似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记得你的技巧很高超。”

里斯不知是该感到冒犯还是好笑:“我还以为你会亲自上战场。”

古鲁瓦尔多停下了擦剑的手,血红色的眼眸攥住了他的视线。

“隆兹布鲁需要一个王。”

他的口吻仍然平淡无波。

将使用完毕的棉布送回挂钩,古鲁瓦尔多提着剑站到了斗剑场的另一头。里斯叹了口气,只得抬头向着并不存在的神明认输。他缓缓站起,手中的红色长剑毫无预兆地腾起金红色的烈焰。

“小心点,我的火可是会烧死人的。”

透过被高温滤过的空气,古鲁瓦尔多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儿扭曲。

“死亡是光辉,火焰也是一样。”

 

里斯不得不在内心对自己承认,古鲁瓦尔多或许看似与平凡的公子哥儿无异,然而他却是记忆中最棘手的对手之一。他总能在恰好的时机施展他那奇特的小技巧,让人在关键时精神涣散,引导对手在痛失时机的挫折感中渐渐丧失战斗节奏,最终落败。

不知是不是由于许久没有能力相当的对手能够比剑的缘故,古鲁瓦尔多的攻势比他印象中的更猛烈。像是要发泄久久无法得到满足的一般的快攻比里斯预料的持续时间长得多,然而在过了数百招之后也渐渐开始减缓。

不是因为双方终于开始产生疲劳,里斯暗暗提醒自己,而是他们都在给自己多留一些空隙,好假意露出破绽、抓住对方的破绽。

也许只是错觉,然而里斯突然觉得他明白布隆海德那即使是在夏天也连日阴沉的气候是哪来的了。眼前这人散发的阴冷的死亡气息扑打在他的周身,巧妙地与气息融为一体。脚下的土地随着他的步伐震颤,空气随着他挥剑的动作翻飞。这里是古鲁瓦尔多的国家,而他则是一团飞进了无限黑暗中的火苗。

光芒刺目的火突然离开里斯手中的红色长剑,仿佛一朵奇异的花一般绽放了。火焰幻化成凤凰的形状,它在尖啸,然而又似乎只是耳膜被热流鼓动产生的幻觉。

里斯没有出言警告古鲁瓦尔多,告诉他接下来的一次交锋或许会要了他们其中一人的性命。他本该这么做,也本会这么做,然而他制止了自己。

是因为出于对武者的尊重?也有可能是出于对黑衣之王的信任。

 

古鲁瓦尔多捉着自己被烧了一半的斗篷奋力拍打,试图扑灭上面残余的火苗,而里斯也多少有点狼狈地捡拾因为口袋被剑风割破而散落一地的巧克力。

“吃吗?”他一边往自己嘴里丢了一块,一边问干脆把斗篷脱下来扑打的古鲁瓦尔多。

“那是什么?”

“在王宫外面的市集里买的茸兔巧克力。”

“……做成茸兔形状的巧克力?”

“是加入茸兔成分的巧克力。”里斯的声音因为嚼着东西而听来有点含混不清,“当然,也做成了茸兔的形状。”

“听起来很奇妙。”

“挺好吃的。要一块吗?”

“谢谢,我就不必了。”

褪去那件厚重的斗篷,失掉了些许威严的古鲁瓦尔多与里斯记忆中那个年轻人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他只是提了提剑鞘,一旁立刻就有下人快步上前接过他的剑,细细擦拭起来。另一位仆从试图向里斯提供同样的服务,年轻的前连队王牌只得婉言拒绝。

“即使没有每天守在前线,你的技艺也完全没有任何生疏。”

里斯爽朗笑道:“同样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

“你真的不愿加入盟军吗?他们很努力,但是缺少像你这样经验丰富又能力高超的大将。另外我听到情报说伯恩哈德和弗雷特里希也在尹贝罗达组建了新连队。讨伐涡方面,你想必是经验十分丰富了。”

里斯没有立刻回答。事实上,古鲁瓦尔多绝非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他明白自己归乡的决定让许多人不满——这样的人即使在卡南也仍然存在。然而他同样明白,如今最需要他的地方,是他的家乡。

他不会永远蜗居在卡南,但是现在还有他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地方上年轻人的领袖,一个所有人需要的庇护提供者必须要完成的事。而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里斯已经抱着遗憾死过了一回。这一次人生,他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我倒是有点惊讶……”里斯看着古鲁瓦尔多披上侍从递上的新斗篷,又将自己笼罩在暗影之下,“你确实成为了我能想象到的一个王尽有的样子,古鲁瓦尔多。”

被称赞的人既没有表现出喜悦,也没有对他拒绝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恼怒。古鲁瓦尔多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他的话,仿佛那就是答案。

 

回到王宫的时间比里斯预计的晚了一些,这只能怪王都夜间的民风美食太过丰富。古鲁瓦尔多之前嘱咐过他的一位手下替里斯在寝宫安排一间客房,里斯便也不好推辞这位连队后辈的好意。

然而他也许……确实……在外消磨得太久了。里斯远远看见王宫大门已然紧闭,要说服守门官兵放自己进去免不得多费一番口舌,或许还会惊动此刻说不定已经睡下的古鲁瓦尔多。思忖片刻之后,里斯绕开了卫兵的视线,寻找到一处常人无法逾越的高墙,轻松攀越了上去。

高墙上的视野之广令里斯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不知是否因为被夜色浸染的缘故,一些形状突兀的塔楼不复白日的尖锐,倒是在点点或明或暗的橘黄色灯光中显得错落有致。

其中一点橘色吸引了里斯的目光——倒不是因为它颜色奇异,而是因为它属于一个在疾步行走的人。

虽然距离相当远,里斯还是认出了这个人的眉眼。本应在隆兹布鲁边境带领驻扎兵的威廉·库鲁托,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王宫里?

里斯从城墙顶端一跃而下,小心地没有踩到任何树杈。他悄声无息地降落在距离库鲁托约四毕耶提处,正巧见到他一晃身进了一扇原本紧闭的小门。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这栋建筑,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几日前作为盟军代表觐见古鲁瓦尔多时来过的正殿后方,而库鲁托方才走的,大约是一扇通往议事区的后门。虽然平日这里多有官员与侍从进进出出,然而在这个夜半时分,除了偶尔路过的巡逻队,与他为伍的也只有黑暗与沉寂而已。

为什么库鲁托会在这个他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点?

里斯轻轻一推,打开了那扇小门。虽然由于走廊上没有任何灯亮而显得暧昧不清,黑暗却恰到好处地指明了库鲁托前往的地方。走廊深处只有一间房的窗户中透出光,窗帘上的花纹被透出的光照印在另一边的雪白墙壁上,像是什么可笑的作画。里斯没费多久就找到了能够进入那件房间的门,然而他却犹豫了。

尽管他在星幽界与库鲁托交情不深,但以他对这个整日眉头紧锁的军人的了解来说,库鲁托并不是会背叛自己国家君主的人。虽然这个现世给他的一大教训是人心没有永恒,但要让他相信库鲁托会背着古鲁瓦尔多做什么不利于隆兹布鲁的事,深夜闯入王宫……足够吗?

里斯是个外人,并不了解这里是否禁区。他也不知道库鲁托在这个时点进入这里是否违反了什么规定。如果库鲁托只是奉命行事,或者有什么意外需要连夜回到王都,甚至或许是他看错了人,那他里斯擅闯他国王宫岂不是鲁莽至极?

然而就在里斯离去的决心将定未定时,与他一门之隔的屋内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里斯立刻明白,他绝没有看错人。那是他在星幽界的战场上就已十分熟悉的,那个库鲁托在承受剧痛时压抑着从牙关漏出的哀鸣声。他显然是受到了什么重伤,以至于仅凭意志力已无法完全克制自己呼痛的本能。但是为什么?这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受此重创?

事关库鲁托的性命,里斯再无犹豫。虽然他知道库鲁托有着不死的能力,但他不会放任有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而坐视不理——即使这个人也许会复活。里斯一手抽出挂在腰间的剑,同时猛力踹开了那扇并不十分结实的木门。

见到屋内光景的一瞬间,里斯险些以为自己误闯了什么私密的场面。十步以外,库鲁托光裸的脊背和滑落到腰间的衣物在空中颤抖着,比在星幽界时更为削瘦的身躯不时痉挛,原本就不甚健康的肌肤此刻透出接近死人的灰白。一道腥红色的血沿着他背部的起伏淌下——而在那道血迹的顶端,是古鲁瓦尔多深深刺入库鲁托颈部动脉的尖牙,以及他与血同色的眼眸。

而那双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因为过于愕然而不知该如何进退的里斯。

里斯能够清晰地听见古鲁瓦尔多喉头滚动的吞咽声与库鲁托越发难以压抑的悲鸣同时作响。他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库鲁托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逐渐昏沉,而等到他连呻吟都无力发出的时候,也就离死亡不远了。

“你放开——”

他想要喝止古鲁瓦尔多的话语终究晚了一步。库鲁托的身体因为膝盖脱力而下滑,所幸古鲁瓦尔多及时收紧了原本扣在他腰际的手臂,避免了后者摔倒在地的结局。古鲁瓦尔多似是颇有些不舍地将尖牙收回双唇的掩盖之下,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大约是早就准备好的棉布,将库鲁托身上残留的血痕擦拭干净,然后以几乎可以称作轻柔的动作将已无知觉的军人安置到一旁的沙发上。

里斯这才注意到,这间房间并非他之前猜想的办公室,而像是一间起居室。木制的桌椅与柔软的沙发地毯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反射着温柔的光芒,完全不似隆兹布鲁王宫内部惯见的坚硬冰冷。

“所以你……确实成为了非人的存在吗?”

“我无需向你解释。”

“我只是想确认我看到的事。”

“无可奉告。”

里斯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试图敲破这近乎执着的拒绝。他快步走到沙发前蹲下,伸手去探库鲁托的鼻息。

库鲁托如同一个真正的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指尖被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气流抚过,里斯一定会以为眼前这个面色灰白的人已经被吸干了血液。

“威廉这样没事吗?”

古鲁瓦尔多的语气中渗入了一丝不耐烦:“他不会死。”

“我问的是,他没事吗?”

黑衣之王这一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开了同样没有血色的脸庞,视线的终点消失在未知处。

“我控制了食量,他没事。”

“他是……自愿的吗?我是指成为你的食物这一点。”

古鲁瓦尔多收回了视线。

“人类的血液对我而言是唯一的食粮,常人的食物只能让我更饥饿。当库鲁托少将认识到我必须在吸食他、吸食其他人和饿死我自己之间选择一个的时候,他恐怕就是自愿的了。”

“这样啊。”

里斯起身从沙发旁踱开,然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身:“啊对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刺探,硬闯进来对不住了。”

收到道歉的人像是被撞了个措手不及,迟疑片刻才回答:“没事。你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

“我听说了你在南部‘行侠仗义’的传闻。”

里斯哑然失笑:“人们的想象力总是在灾难多的时候特别丰富。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能做到的事,帮了一些我能帮到的人。现在这个时候,愿意帮助别人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

古鲁瓦尔多却没准备放过他:“但是你确实——”

“——行侠仗义?不,这世界上的人已经够少了。我不知道艾伯李斯特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是……”里斯胡乱地在他脑后的乱发里抓揉了一把,“……隆兹布鲁需要一个王。”

他转身离开了,没有再打扰那位黑衣之王。古鲁瓦尔多亦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炉火的柔光簇拥之中,仿佛思绪早已飞离这个不甚真实的世界。

 

茸兔巧克力的味道在里斯的评价中可算是中等偏上,因此他在临走之前给看上去没有尝试过的古鲁瓦尔多留了一袋。物资的递交流程如预计般进行顺利,里斯也花了几天时间为准备留下加入盟军的年轻人们鼓劲。

也许等自己终于能够加入他们的时候,这些青年人已经成功将新出现的渦消灭了。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手中没有停下给马备鞍的活计。

然而这个世界终会有需要他的地方,正如隆兹布鲁需要古鲁瓦尔多。自己的时代是否已经消逝,这于里斯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

火焰鸟与夜枭的翱翔之处,昨日,今日,与明日,都是同一方天空。他与他,都抓住了那展翅的自由,这便已足够。

 

(完)

​         自由

​by 月堑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