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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古鲁瓦尔多坐在自己床上,一脸不快地发问。

 

在难得的假日里,自酣然美梦中被队友吵醒,实在是个再正当不过的发怒理由。不过一拥而上的一堆生日快乐让他勉强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努力回想了一下核实了日期居然无误后,疑问也因之而生。

 

“那个,出于对同伴的关心,这种事稍微留意一下就能知道的?”阿贝尔胡乱抓了抓头发,露出了正直而爽朗的笑容。

 

胡说。

古鲁瓦尔多想,自己从没跟谁说过自己的生日。毕竟连自己都不怎么在意的日子,又怎么会特意去告诉别人呢。他们想知道除非是去档案室查了入队资料,可那应该要通过一堆繁琐冗长的申请,实在不像这几个人的行事作风。

 

于是古鲁瓦尔多带着惺忪的睡意扫视着其余几人,试图找出些线索。

 

艾伯李斯特坐姿端正,眼观鼻鼻观心,教科书般地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

艾依查库试图模仿,眼神却不自觉地悄悄地向利恩溜去。

 

利恩。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金属微凉的触感分明,军牌还在。

 

“喂喂!只是想知道日期所以看了一下而已,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利恩看到他的动作顿时跳了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地抗议道。

 

利恩那位师父的师父因为受害者甚广而成了连队的一个传说,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姓甚名谁长相如何都不被提起,只有手上功夫的神乎其技还广为流传。他们也曾问过利恩是否传承了一招半式,得到的回答是一发劫影,现在看来这大约有些不尽不实。

利恩似乎有些担心他追问下去,急急忙忙地拿出一个扁平的盒子推过来:“就看了一下啊,别那么小气啦。事先知道才好准备么,喏,给你的礼物。”

 

古鲁瓦尔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在他的印象里生日礼物是挺麻烦的东西,无非是些宝石衣饰或是据说价值不菲的艺术品,但即使毫无兴趣也得找个恰当的方式供起来以免招致更多的麻烦。考虑到连队的宿舍空间有限,麻烦就变得更加严重起来。

 

不过他还是一边搜索生疏已久的礼节性致谢措辞一边开了盒子,各式锋锐精巧的器具有些杂乱地陈列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有些样式甚为眼熟,有些他也从未见过,不过瞬间就能明白都是解剖和制标本用的。

 

“大多数是利恩提供的样式,还有些是我自己设计的。”阿贝尔顿了顿,补充道,“虽说是送你了,不过下次出去打猎别在我们准备烧烤的时候说不如做标本了,真的很扫兴哎。”

“即使可以判明并非涡兽,所有在障壁器外的野兽也都有遭到混沌元素污染的风险,不宜食用,还不如做成标本。”古鲁瓦尔多冷静地援引理论课内容,坚持了自己的一贯观点。

 

送礼的一脸无奈,赌咒发誓下次溜出去再也不叫他了。不过这誓发过很多次了,所以古鲁瓦尔多权当清风过耳毫不介怀。

 

 

艾伯李斯特和艾依查库的礼物从体积上看起来比另外一份要小得多,不过某种意味上更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瓶发胶。

 

阿贝尔和利恩在看清之后都爆笑起来,利恩指着古鲁瓦尔多因为被他们吵醒而没空打理的头发笑得尤为夸张。

 

古鲁瓦尔多倒很是高兴,尤其考虑到发胶并不是什么军需品也不是什么日用品,他连续两个假日出去采购都无功而返的事实,这份礼物到得正是时候。

 

艾伯李斯特指了指瓶身上粘着的便笺,补充道:“谈好了,可以稳定供货,你去这个地址取就行。”

 

展示了可敬的谈判能力的同伴接着冷酷地补充:“当然你得自己付钱。”

 

最后艾依查库拿了瓶红酒出来作为添头,于是拆礼物环节告一段落变为例行的聚众酗酒。牛饮了一轮后众人方察觉和平时的劣酒有些不同,遂纷纷好奇来源。

“弗雷特里西常说,酒就是用来喝的。”艾依查库如此无辜地辩解。

 

于是他们本着不浪费教官珍藏的精神认真地消灭罪证,直接结果就是都喝高了,有意义的交谈逐渐变成半醺的胡言乱语。

 

然后不知道是谁嚎了一句:“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当然是个感叹句而不是个问句,只是个不期待任何人回应的抱怨。可古鲁瓦尔多鬼使神差地咕哝了一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结束。”

 

真的喝多了。

 

这种话是不可以说出口的。因为这种念头一点都不太正确,仿佛是在希冀这场灾祸永无休止。这种祈愿过于荒唐,简直是在与这片大陆上所有受难的生物为敌。

 

不过他并没有收获异样的注视,倒是几句含糊不清的附和:

 

“如果现在结束的话,恐怕倒是完全无法适应呢。”

 

“也不知道要回到哪里去啊。”

 

只有黑发的鲁比欧那人一脸认真地对他说:“其实,如果可以回去的话,情况总不会更糟——名声总是有些用处的。”

 

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与战场过于密切的日常已离真正的日常太远,即使一切结束,被异化的他们又不知要耗费几多时光去重新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归处。

他也知道艾伯李斯特在说什么——这个贵族出身的同伴大约猜到了他来到连队前的处境。如果他们真的可以回去,顶着参与救世的名声,针对他的那些流言和阴谋总有更多的顾忌。纵使不能打消所有私下的筹谋,总能让他的处境比放逐之前要好的多。

 

然而这对他来说并不构成丝毫安慰。

 

连队是异常的。

他们因连队而化为异常,所以回不去。

而他生来就是异常的,所以异常之处才是他的归所,他不想回去。

 

名声也好,地位也好,非他所愿,便毫无意义。

 

但他的愿望也没有意义,一切终有终结,从不为意志所转移。

 

 

把四个醉汉赶出自己的宿舍时,除了又一堆“生日快乐”外,古鲁瓦尔多还迷迷糊糊听到一句“顺风”。

他不太确定是谁说的,不过应该不是利恩,因为这是只在水运发达的鲁比欧那流行的祝福语。对于生于隆兹布鲁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扫兴,毕竟那也是句祝福。

 

 

“古……瓦……”

“古鲁瓦尔多!”

 

古鲁瓦尔多睁开眼睛,看见一圈熟悉的面孔围着他,靠得最近的小小人偶见他睁眼似乎长舒了一口气,直接跌坐在地上进入了休眠模式。

 

“没问题吗?”

“有忘记什么吗?”

“有没有后遗症之类的?”

各式问题嘈杂地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喂喂,你不会刚刚只是睡着了吧。”属于艾依查库的声音终于提了一个他可以回答的问题。

“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视野中可及的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

 

“只是……自己睡着了吗?真的不是那些怪物的影响吗?”

 

古鲁瓦尔多扭了扭头,意外得发现这个动作格外费劲,尔后看见地上横七扭八地倒着几只长须的司书。之前的探索中也曾遇见过这种生物,据抓了几只捏成硬币的引导者说,它们具有引人入梦,并在幻梦中忘却一切的力量。

 

“应该还是有影响,现在全身麻痹了,手都抬不起来。”他冷静地回应。

 

“呃,”阿贝尔闻言有些支吾,“麻痹的话,我猜不是这些司书的影响。”

 

“不是我,”利恩留意到麻痹一词的重音立刻补充说明,“是雷击。”

 

 

“作为唤醒电击的话也做得太过头了。”依然因为强烈的麻痹感而难以动弹的古鲁瓦尔多冲着被罚守夜的唯一同伴点评道。

 

“抱歉,不太常用,有些生疏。”于是始作俑者给出了毫无诚意的致歉。

 

这是实话,艾伯李斯特确实很少拔剑了。

虽然在连队的时候他就更以战术见长,但在星幽界,他表现得始终更像个指挥者而非战士。或许是在他生前就已如此,古鲁瓦尔多并不确定,毕竟在连队消失后,他们就再也无法了解彼此。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那无关作战技艺的娴熟与否,只是艾伯李斯特将他的战场寄托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你并不打算捡起来吗?”

穿着古朗德利尼亚军服的身影一动不动,以沉默回应了这个问题。

 

他不觉有些好笑:“即使能获得第二次生命,也打算为死者而活吗?”

对方的声音里带上了同样的嗤笑:“那么,你是打算以第二次生命继续追求死亡吗?”

 

古鲁瓦尔多不说话了,再一次意识到和知根知底的人互戳痛脚是浪费时间。

更何况,“想做什么”和“做什么更好”从来就是两回事,他从小就比谁都更加明白。即使拥有第二次机会,这二者间的鸿沟也并不会弥合。

 

那么第二次机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历经了所有大陆的碎片,然后回到了原点。耀于空中的圣女玉座与永远日暮的魔女山谷,唯有这条变换无定的长廊将彼此相连。这似乎是种微妙的隐喻,而他并不能捕捉其中的真意。正如他取回了全部的记忆,也并未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期待第二次机会呢。

 

当他在混乱的思绪中再度进入梦乡时,似乎又听到一句细不可闻的

“顺风。”

 

其实这句话对于隆兹布鲁人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过古鲁瓦尔多也不准备告诉他。

 

因为对于即将为敌的人而言,探讨祝福语的使用范畴,也一点意义都没有。

 

 

又做了过去的梦啊。

 

是因为阳光过于和煦呢,还是因为这封信太啰嗦了呢,他竟然在俯瞰整个城堡的阳台上小睡了片刻,没有刺客抓住这个机遇还真是憾事。

 

古鲁瓦尔多扫视手中读了一半的信,余下的一半同之前的陈词一样慷慨激昂,主题也始终如一,无非就是——

 

“我们要再次召集同伴,再次拯救世界,不一起来吗?”

 

再次啊。

他是曾想过再一次的。

 

他早就知晓自己与他人相异于何处。

他为毁灭而欢欣,为掠夺而愉悦。这种异常的喜好发于天性,植于骨血,不可弃绝。

在他经历与造就过的一切毁灭中,唯有连队是不同的,他因其毁灭而苦痛。

 

故而他也曾思索自己这唯一“正常”的情感发自何处,只是因为样本单一而不得答案。

是以他也想过,如果这样的经历再多几次,是不是就能知晓谜底了呢。

 

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世间只得一个连队。

虽然足以灭世的灾祸几多,却没那么多热血可洒。

他也没有。

 

隆兹布鲁的王子可以不在乎放逐的罪名满心欢悦地踏上前往尹贝罗达的旅途,隆兹布鲁的国王只能发一封漂亮的外交辞令,给予与涡奋战的战士们最诚挚的——当然也是无用的祝福。

 

然后他拆了另一封私人信件。

没头没尾,抬头和落款都没写,不过他认得出是谁的手笔。内容也短,大意是说他组建(如果这不是指抢了)个佣兵团,如果他登基后的乱局中有什么他能帮忙的话可以联系他。新任的国王陛下觉得这个建议没什么吸引力,实在是千里迢迢地从帝国请佣兵并不划算,友情价也一样。

 

除非他愿意卖给我古朗德利尼亚的高层情报,古鲁瓦尔多想,不过这也不大可能。世间固然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但也从来没人知道会变多少。

 

最后他才懒散地拆起了公文,结果看到笔迹就觉得这还是封私人信件。“巴尔兹元帅”以其一贯严谨而优雅的行文表达了对他登基的祝贺之后,话锋一转,暗示起尤拉斯大陆的大势所趋,相违者鲁比欧那便是前车之鉴。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些无聊的废话,正想随手扔掉时却停顿了一下。

 

纸张的左下角凌乱地涂着一个短句,这种字迹其实他更熟悉一点。毕竟他们交给工程师的报告,写得胡混的时候多,认真的时候少,即使艾伯李斯特也一样。

 

“顺风。”

 

真是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如是想。

 

 

米瓦尔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的主人,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当这位压迫感近乎非人的国王的侍从。

可惜他没有。

 

当看见国王看完来自古朗德利尼亚的文书后沉默许久又忽然站起来时,他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撕毁文书向帝国宣战的未来。

幸好也没有。

 

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位陛下如坊间顽童般将外交信件折成了纸飞机,向着护栏外轻轻一扔。文书的用纸厚实而沉重,自然不是这种玩物的合适材料,飘不多远便笨拙地迅速下坠,眼见得多半要掉进喷水池了。

 

这样,应该也是要宣战吗?

他心惊胆颤地想。

 

可是,忽然起风了。

不知何方来的风托起不知记载了何物的信件渐行渐远,直到看不清楚。

 

“终会有,意义吗?”

他听到有个声音呢喃。

 

一贯冷峻而威严的王者,忽然露出了朗朗如少年般的微笑。

 

Fin

         ​顺风

By-E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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